【恁爸ㄟ超次元未來(上)】

家祭、公祭之後,一家子大大小小近二十人,護送老爸的棺木來到了火葬場。師姐在棺木旁誦著經,家人們在棺木前雙手合十,準備送老爸最後一程。 經過了三個月的三管束縛(鼻胃管、氧氣管、點滴管),最後一整週的無意識狀態,老爸終於在那個晚上,放下了一切,真的不帶走一絲雲彩的走了。 外籍看護在近午夜時分來電,以帶著哭腔的彆腳中文說著:「老闆,快來醫院!阿公走了!」 當下,雖然,早知道是遲早會有的噩電,還是免不了的心頭一糾。 MDS(骨髓增生不良症候群)及肌少症,是老爸的疾病標籤。給患者下標籤是我的專長之一。在下了標籤之後,我通常會覺得對病人的責任至少了了一半。但,這人是我老爸啊!老爸從發病到放下,前後大約八、九個月。這中間,我壓力大到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憂鬱症,只因為我既是長子又是醫師。我甚至開始跟家人及朋友抱怨:如果,我只是兒子,我把老爸交給醫師之後,壓力應該就減少了一半;如果,我只是醫師,在診斷確立,而能挽回的有限的情況下,我的壓力應該也立刻減半。偏偏,我既是兒子,也是醫師,所以,只好包下了所有的壓力。 老爸其實是個很有幽默感的人,我相信,我和我老弟的幽默感正是來自他的遺傳。可是不算順遂的人生(至少他自己如此認定),讓他變得傾向沈默寡言。老爸腦子很不賴,八十幾歲了,還可以每天用桌上型電腦,在網路上和別人比拚象棋。但是,就跟下棋一樣,他凡事傾向想得很多,預想得較遠,因而個性上會比較多疑、固執及不夠自信。 老爸從六十幾歲就得了類風濕性關節炎,是個好不了,只能控制的病。老爸的關節炎其實控制得還不錯,只是,因為是無法痊瘉的病,藥物當然一直無法停。所以,每次面對一把待吞的藥,或又要回診時,老爸總喜歡語帶戲謔的嘮叨一句: 「沒完沒了.....」。這句話就成了老爸特有的口頭禪。 平淡的誦經聲,廻盪在慘白的火化爐大廳裡。老爸安靜地躺在棺木裡,我的腦子胡亂地想著.... 老爸腦子很好,偏偏向來不愛運動,因此一直有著偏瘦弱的體質。晚年加上MDS的折磨,更讓他快速衰退,肌少症也跟著發作。初發病時,他開始出現臥睡整天,甚至不肯走出房間到餐桌用餐的現象。 有次,看他又睡了整個下午,然後不肯出房門吃晚餐,我又急又氣地去敲他的門。我敲了許久,也連吼帶叫地喊了許久,才見老爸打開門縫,露著半邊臉說: 「啊你哆呼我安捏去哆好啊(你就讓我這樣子過去就好了啊).....」 我當下愣在老爸房門口,無言以對。他應該是自己心理有數,但當下我認為他是自信心不足,自己肯用點心力的話,就可以不要衰退得那麼快,也可以讓晚輩們不用那麼糾心。 可是,有時,抛開兒子的私心,以醫療專業的立場來想,我了解,以85高齡,踫上MDS,只有一路向下的份,我又何苦強求老爸呢?這又是兒子和醫師雙重身份立場的糾結。 在師姐的誦經聲中,我努力地想分辨其中是否參雜著些許來自家人們的啜泣聲。顯然沒有。老爸病得有點久了,大家心裡對這一天都早有準備了。 老爸有著什麼事都往自己肚裡吞的個性,有時他偏向委曲求全,但求家裡少生點波,但同時,他也很少,幾乎不太會,表現出他對子女們的愛。有一度,我還懷疑老爸是不是只愛他自己。 可是,記得我剛開業那一年,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,那時健保還沒開始,那時也規定剛開業的診所,前半年還不能看公保及勞保患者。等於,當時所有患者都只能在我的這個新開業的診所自費看病。可以想見,當下患者一定不多,經常門可羅雀。對自小求學以來,一路順遂的我來說,當然是一種打擊。所以,那段時間,我偶而會出現一些憤懣的言行。家人都看在眼底,憂心忡忡。 有一天下午,我如常的下樓來,坐在診桌前,準備看診。卻突然看到電腦螢幕前下方,放了一顆鵝卵石,上面以黑色楷書寫者:「一帆風順」。我心裡納悶著是誰放的?下診後,晚餐時,我問了鵝卵石一事,正當餐桌上眾人面面相覷時,只見老爸頭也不抬,幽幽地說著: 「那是定心石」。 定了我的心的,不是那顆鵝卵石,是老爸偷偷塞給我的溫暖。 師姐繼續誦著經,不知剛從冰櫃裡被推出來的老爸,是否也能感受到我們的暖心相送。 看到老爸最後那段日子所受的折磨,有時,我會禁不住地想:對逝者來說,是否猝死比較幸福,因為,不會讓自己及家人都得折磨多日。不過,有時轉個念頭想,好像也不全然。對逝者來說,或許如此;但對家人來說,都是折磨,只是,一個是暴發式的悲痛,另一個則是溫水煮青蛙式的長期磨難。 在病程中,老爸其實偶而也有突思奮起的行為,即使,都是短暫的現象。 在外藉看護還沒來之前,有次,我在浴室裡盯著老爸洗澡。他還是可以自己洗,只是懶得洗。緩慢地洗完澡後,老爸站在鏡台前,準備穿上衣服。他看著鏡中自己,骨瘦嶙峋地身架,散亂的灰髮,鬆縐的面紋,垂垮的眼角.....,說了一句: 「我哪ㄟ變作安捏?(我怎麼會變成這樣)」 然後稍微地挺了挺腰桿,馬上又垮了回去,前後應該就一兩秒吧。老爸生病前,即使已是晚年,仍算是帥的。他一定很不滿意當下形容枯槁的樣子......。 老爸在最後幾個月已經無法自己吞嚥,因為一吃東西就會嗆到。他一向最喜歡吃冰淇淋。有次,買了一小盒小美給他,想讓他試試。先試著餵他一小口,沒事後,他就急著把整盒拿過去,想自己吃。可是沒吃完第二口,就嗆得臉紅脖子粗,整盒又推了回來,不吃了。我很難想像,幾個月都無法滿足口腹之慾,會是什麼樣的痛苦。 終於,師姐誦完經,真正離別的時候到來了。 在家人的合掌默禱中,棺木被緩緩地推進了火化爐。師姐大聲地提醒家屬們: 「叫爸爸,阿公,快跑啊,火來了!」 我反射地跟著叫著:「爸~~緊走~~火來啊~~」 可是,怎麼會?我發現,我的叫聲竟然帶著哭腔,我的眼角竟然不自禁地溢出了淚水?我以為我一直很平靜,是此時此刻才真得意識到,老爸真的要離開我們了嗎? (下集續....) (圖片使用Microsoft Bing Image Creator 創作。圖像同時隱諭,送走老爸的火化爐,及迎送老爸的量子隧道。)

作者:張文華
撰寫日期:2023-08-28